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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9月14日 星期一

北印度醫療團心情筆記 (三) 手的語言--上



高原型氣候下,一旦下雨,隔天鮮花就遍地綻放。人的生命力也是這樣地強韌!


前言

拉達克,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名字。這裏是印度的北疆,是喜馬拉雅山脈的邊陲。除了當地的拉達克人之外,也有許多逃離家鄉的藏人來到這裡安身立命。
2015年8月,我跟著醫院的醫療團,來到印度拉達克服務三週。在海拔3000多公尺的高山上,常常會無預警地停電,但是我認識了一群讓人無法不喜愛的朋友,心裡面隨時都充飽了電!且讓我試著留下一些文字,把一些感動/感觸記錄下來吧。



思索醫療的弔詭


在這個醫療這個行業做了一段時間之後,會開始對於「幫助人」這件事的定義感到模糊。

謝謝你讓他退燒了!(ㄝ...是藥物讓他退燒的。)

謝謝你幫我兒子診斷了盲腸炎!(ㄝ …那你要謝謝外科願意幫他開刀。)

謝謝你,我們家寶寶終於可以不用睡在保溫箱裡了!(ㄝ …早產兒是自己慢慢長胖的啦。)

這些疾病是自己好的,那些疾病是靠開刀的,某些疾病用對藥就可以了...仔細想想,釐清前因後果之後,自己身為「醫生」,在醫療上的角色實在是很隱諱很曖昧。究竟自己有沒有幫助到人,還是自己只是倚靠著專業,在為各種幫助的管道跑仲介呢?

在拉達克的日子,我每天跟小朋友為伍。把一個兒科醫師丟進孩子堆,等於把小熊維尼丟進蜂蜜池。更棒的是小熊維尼不但掉進蜂蜜池了,牠還可以大大方方只吃蜂蜜唷!醫療團裡有內科醫師同行,當他們巴不得生病的孩子就交給我處理,我也樂得把生病的大人交給內科專長的同事來診治。


跨出專業的藩籬


可惜快樂的日子總有個盡頭。某天我接到請託,要外出看一個生病的老婆婆。那幾天裡因為某些原因,醫療團裡只剩我一個醫生。即使我自認已經不熟悉老人醫療了,也只能硬著頭皮出門,祈禱自己能幫多少忙就幫多少。

當我一進門,婆婆向我走過來,臉上滿佈著皺紋與友善的笑容。稍微打量了幾秒之後,我發現婆婆的狀況非同小可。所有教科書上面關於「喘」「瀕臨呼吸衰竭」的臨床表現,幾乎都已經出現在婆婆身上了,臨床醫師的直覺讓我腦中警鈴大作,這可不是什麼普通出診任務啊!

婆婆已經連續不舒服一個多禮拜了,但她似乎仍然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沒什麼概念,居然在我身邊席地而坐,一面大口喘息著,一面用笑臉示意我多喝奶茶,多吃幾塊餅乾。其他家人也沒什麼概念,一邊看我在為婆婆檢查,一邊也神色輕鬆地話家常。「如果場景在台灣,恐怕沒有人笑得出來,所有人應該都超緊張吧!」我心裡是這麼想。沒有概念,或許也是好的。


即使在病中,奶茶仍舊是不能少的待客之道!


打破這樣的祥和很罪過,但話還是必須講:『是的!狀況不太好!但是我不能開藥給婆婆!這樣子要送醫院喔!不要等到明天才送喔這樣拖太久了!這裏的醫院有急診室嗎?』其實我很希望自己的嘴巴可以講一些好消息出來,但是很可惜我批哩啪拉一串講的全部都是壞消息。家人們也了解到事態嚴重,用藏語翻譯我的話,告訴婆婆必須送她去醫院。劍及履及,偏遠地區沒有塞車問題,不多久時間我們就來到全列城最大的醫療機構—SNM醫院。


走出言語的疆界


醫療設備簡陋、感染控制粗糙、甚至醫療常規與我們習慣的概念大不相同...這些我都心裡有數。但走進醫院後真正讓我吃驚的是醫護人員做事的方式。婆婆躺在病床上,護士們快手快腳地拉起她的袖子打針、吊點滴、注射藥物。我靜靜地在旁邊看著,看他們把可以一針解決的3件事情分成3針處理,中間沒有解釋,沒有安慰。在這兒,病人的感受顯然被當作不存在。

像婆婆這樣一位傳統老婦,平常沒什麼機會接觸西方醫療,更鮮少踏進醫院。半小時前的她還在家裡待客呢!現在卻不明究理地被按在床上打上一針又一針,她心裡肯定很害怕。身為醫療人員,我實在看不下去又無法插手。我只能衝上前去,握住婆婆的手,給她加油。不會說藏語的我,此刻只能用這樣的方式,無聲地溝通。

捏一下是加油,用力握是加油,輕輕拍也是加油...這時候,手的語言只有一種。

婆婆抬頭看著我,又是露齒微笑。她一笑,臉上的紋路陷得更深,像是山脈蜿蜒,像是腦迴曲折,我想要永遠記住這張笑臉。婆婆的笑,彷彿是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幽默。跟她相比,反而又急又氣的我比較像個病人急診的觀察室空間很侷促,護士嫌我們這些親屬礙手礙腳,就把我們都趕出去了,留下婆婆一個人待在裡面接受治療。

「劉醫師,醫生說婆婆要住院,我們可以先回去了。」

「真不好意思,今天沒能夠幫到忙。」當然我知道自己其實有幫忙,但我是真的感到抱歉。考量到婆婆的病況以及她的年紀,誰也不敢保證她走進醫院之後會發生什麼事。我抱歉的是...對婆婆與家人而言,我這麼一眼看,一句判,很多事情就再也不一樣了。

步出慘白燈管閃爍的急診室時已經是晚上,外頭的夜空點綴著數不清的星子。我暗暗祈禱婆婆能夠康復,我要再回來看她!(待續)

本篇搭配音樂:陳綺貞 手的預言